客厅内没有开灯，室内被外界的光渲染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棕红色。压抑的氛围与漆黑的天色流转在这间拥挤的小屋，模糊了时间的边界——现在才4点，就已经黑得像入了夜。暴雨垂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震响，毫无停歇的气势。

“可以这么理解。”会津音羽将卡住的改装器合拢，轻轻拍了拍黑川凛的肩膀，调出充电期间的影像记录来。不出所料，在他休眠充电的两个半小时里，黑川凛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一小段距离，观察了他接近一个半小时。

黑川凛依然保持着抬头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他眨了眨眼睛，模仿着会津音羽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会津音羽的前胸处。

“？”

会津音羽困惑地低头，黑川凛冰凉的手指沿着他的动力中心绕了一圈，又逐渐下移，搭在了他的主能源存储区。作为军事仿生人，会津音羽的表皮触感并没有做多高的精度，但这种接触却让他有点难以适应：不似钝器、不似弹伤，甚至不带多少力量，轻飘飘地在他的皮肤上游曳，最终落到他的腰侧。

黑川凛低着头，专注的看向会津音羽的腰，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

“怎么了？”会津音羽问道。

回应他的是黑川凛的沉默。他只从黑川凛的表情上推测出他很满意，但具体在满意什么，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

良久之后，他才听到一句很轻的“没怎么。”

显然黑川凛不愿意告诉会津音羽自己在想什么，他收回手，横跨一步走到会津音羽身旁，和他肩贴着肩站着。

会津音羽则趁着这个空档站直身体，弯下腰从音响上撕下了一小沓票据。看上去黑川凛把这些小纸片按照文字描述进行了分类，他手中绝大部分是电风扇、家电、以及两台旧式台式电脑。他挑了几件过分老旧、已经不太能够使用的大件家电，将票据贴在上面，便于明天带出去卖掉。

也不知道有没有小推车之类的……会津音羽往后一仰，询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发现靠在墙边的黑川凛头一点一点，似乎已经睡着了。

人类也能站着睡觉吗？

他的视野中心内，黑川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看了过来。

看样子不能。会津音羽将刚才想问的话重新调取：“你有推车吗？”

推车……黑川凛慢悠悠地开始回忆，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不过在哪里呢？

他的目光扫过整座房间，最后停留在遍布大半个房间的、高低起伏的盒子上。

不知道。黑川凛想。他结束了短暂的“睡眠”，站直身体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终坐回了自己的钢琴凳上。

会津音羽的目光追着黑川凛，看着他坐在钢琴凳上，两只脚做船桨样将琴凳“开”了过来——他这才发现那实木制的凳脚下埋着四个万向轮。

在接近会津音羽时黑川凛放下脚，将凳子稳稳地停在他的身边。黑川凛也抬起头，看向会津音羽的眼睛：“可以用这个。”

“好，我看看。”会津音羽蹲下来，简单地查看了一遍这张长凳，“搬运一些轻的东西没问题，太重的大件可能会把它压坏。”

“嗯。”黑川凛表示他知道了。

琴凳被黑川凛留在会津音羽脚边，他自己则摸黑回到了写字台旁，缩在了那张转椅上，目光跟着会津音羽的身影在客厅内四处晃悠。

他的脑子依旧没有萌生太多的思绪，黑川凛探出手在桌上四处碰了碰，将一个狭窄的纸盒纳入掌中。黏脆的声响在客厅回荡，火星自他的指尖亮起，跃入一旁的烛芯之中。

黑川凛将蜡烛点燃，装进一旁的风灯之中，堪堪照亮半张写字台，以及写字台上散落的空白纸张。会津音羽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很快又重新投入自己的工作。

他低下头，抽出一张印着铃兰的信纸来。信纸上七扭八歪的单词四处流浪，黑川凛将它翻了过去，在干净的那一面提笔写下一串单词，然后又重重划去，隔行续下：

“见字如晤。”

黑川凛的信写了一整夜，会津音羽并未太过留意，只把目前摆在明面上的物品分门别类，再选取几样合适的东西绑在钢琴凳上。他评估了一下电量和明天的工作，决定夜间还是再充一次电比较稳妥。

自动启动程序让他在早上七点准时醒来——在军队时长期备战，并没有这个设置。只是现在他的机体状态未必能支持长期的运行和警戒，适当的关机重启或许对他更好。

这次他的眼前没有黑川凛的那双眼睛，只有那架纯黑色的钢琴，以及横七竖八摆在地上的各种电子产品。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窗上，显然比昨日小了不少。

窗下的写字台上伏着一个人影，昨夜聊以照明的烛光也已熄灭。黑川凛背对着他，将头埋在臂弯里，长发自颈边垂下，落在桌面上，又沿着桌沿坠了下去。他双腿蜷在桌下的空间，胸廓一起一伏，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会津音羽刚有动作，黑川凛就从桌面上将自己撑了起来，眯起眼睛转头。

那双宛如湖水的绿色眼眸牢牢地盯着他，很快，如同坚冰的戒备便从他眼中融化开去。黑川凛又懒洋洋地趴在写字台上，食指勾着昨天被扔在一旁的耳塞悬着的线，将两枚耳塞一并甩进垃圾桶。

反应不错，放在战场上能凭借这份警惕多活一秒。但也只一秒，因为这戒备消失太快，聊胜于无。会津音羽拉过琴凳，坐在上面叠放的主机上，对着黑川凛招呼道：“准备一下，我们就出发，今天可有一段路要走呢。”

黑川凛看了一眼琴凳上大大小小的东西，点了点头，起身走进厨房的门，没过五分钟，便端了两碗白水煮面条出来。他推了一碗到会津音羽面前。会津音羽眨了眨眼，有些好笑地开口：“我说，你知道我不是人类。”

黑川凛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不需要吃东西，电源会给我提供必要的能量，”会津音羽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嘴，“实际上张嘴说话也是对人类的模仿，我们可以直接使用扬声器——对我来说，这是装饰品。”

他的目光移向黑川凛手中那碗鉴定为营养失衡的面条：“你平时就吃这个？”

黑川凛放下碗，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盯着会津音羽看。细微的嗡鸣声从会津音羽身上流进他的耳朵里，让他想起阳光下闪着金光的灰尘——并不明显，却一直存在。人类不会持续地发出这样的噪音，但这细碎的声响又像灰尘一样并非无法忍受，至少比过去那些震耳欲聋的噪音动听得多。

会津音羽——自然不是人类，但是不是人类根本无关紧要，很多不是人类的生命也要吃东西。黑川凛思考到此，只是对着会津音羽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开始专心对付他那小半碗面条。他吃的很快，几乎不品尝食物的味道，或许万千菜肴在他口中都是同一种清淡味。

另一只碗中逐渐不再蒸腾热气，面条慢慢变软下塌，最终聚为一坨，被黑川凛一并收走。而碗的主人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将两个带有滚轮的冰箱捆在一起，以便一同推出去。

会津音羽做完手头工作，将待出售的货物运到门口时，黑川凛也早已站在衣帽架前，一头长发编成麻花辫。他扭过头打量等他出门的会津音羽，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厚实的大衣递了过去。

“这件有点大。”黑川凛拿着衣服对着会津音羽身量比划了一会，便干脆地将衣服按在会津音羽的怀里，目光一错不错地锁在会津音羽的身上。

会津音羽有些好笑地接过衣服，低下头回应黑川凛的目光。他刚刚才拒绝过一次黑川凛，现在对方的表情看上去可不像想再来一次。

他自己有一套恒温系统，虽然散热有点问题，但确实不需要在意服装的厚薄。这些话和现在的黑川凛说也没用，况且他也确实需要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会津音羽脱下休闲西装，按照黑川凛的意愿换上了那件深灰色大衣，随手系上几颗扣子，腰带则松松的垂在腰后。

从肩宽到长度都出乎意料的合身，想来黑川凛穿上是会略大一码。

站在一旁的黑川凛接过他的休闲西装挂进衣柜，才开始细细地审视起会津音羽来。这件羊毛呢的大衣长至会津音羽小腿，版型经过精心设计，裁剪利落，衬得会津音羽身形挺拔，像一棵冬青木；深灰色将他身上的凌厉气质遮掩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睿智与温和，而他随意敞开的那几颗扣子又给整个人平添了些许飘逸洒脱——虽然这气质理论上来说是属于他本人而非衣物——总而言之，黑川凛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

会津音羽歪着头，用那双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眼眸看着黑川凛，带着笑意调侃：“亲爱的搭配师，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黑川凛盯着他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将原本打算自己戴的白色格子围巾套到了会津音羽的脖子上。

会津音羽一向不喜欢让自己的脖颈受到太多束缚，当即将围巾扯开，搭在衣领两边。等他再低头看时，黑川凛已经带上了一个浅绿色口罩，从衣架上拽下来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黑色大衣。他把扣子系得严严实实，又扯了扯口罩，抬头看向会津音羽：“我好了。”

“好啊，我们出发。”会津音羽笑了一声，两台冰箱和一张琴凳被绳结连接在一起，在他的牵引下声势浩荡地出门了。

黑川凛小跑两步跟上他，走进地下通道时牢牢地攥住了会津音羽的手。

现在这个时期，绝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前往地面，人们像蚂蚁一样在地下停车场之间挖满了狭窄隧道，形成新的城市交通网。最近的跳蚤市场距离黑川凛的住所两个停车场远，会津音羽拖着待售的货品和黑川凛一路走走停停，在碾过第五条木板路后抵达了目的地。

黑川凛攥着会津音羽的手，有些不安地在跳蚤市场中间穿行。他没来过地下商场，不知道这里的声音如此尖锐嘈杂。中央空调早已老化，机器与风共鸣出爆破一样的震响；吸顶灯内流通的电流也自己的节奏，按照某种规律发出阵阵嗡鸣；地摊里就更混乱了，人声、机械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落到黑川凛耳朵里就全乱了套。

会津音羽手上的压力感受器又提升了一个量级，他低下头瞄了一眼黑川凛，发现对方打了个寒战。

跳蚤市场借用了某个小区的废弃地下车库，老旧空调几乎在吹冷风，体感温度相当低。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黑川凛被冻得发红的耳根上。

会津音羽抬起手摘下黑川凛的口罩，又将手探进琴凳上的纸箱，不多时捞出一个头戴式耳机，扣在黑川凛的耳廓上。他把黑川凛挂在他身上的白色格子围巾摘下，往对方的脖颈上系了两圈，将末端打了一个松松的结，这才发现这条围巾里面是浅绿色，很搭黑川凛的那双眼。

绿色眼眸盯着他看，里面掺杂的情绪并不简单易懂。会津音羽顺手将口罩戴在自己脸上，握着黑川凛的手继续拖着货物往市场最深处走。

道路尽头的用隔板搭出了一个小门面，长条木板搭在门边，上面略有排版地写着“七点三十杂货站”。这是检索范围内唯一一家新开业的易物回收站，或许内部存货不多，会需要黑川凛那些小玩意儿，会津音羽决定来这里碰碰运气。

实话说，排版很糟糕。黑川凛瞄了一眼门牌，内心将上面的文字重新组合，摆在令自己满意的位置。

店面内部的空间远比看上去大，应该是利用了一些凹陷墙壁或者安全出口。一名体型硕大的方形机器人横在门前，离他们最近的方向上贴着一张纸，箭头指向下方的蓝色按钮。

会津音羽按住黑川凛抬起的手，有点无奈地看向他：“别人让你按什么你就按什么？”

那张纸上写着店内没人请按按钮，还画着一个大大的箭头。黑川凛想了想，合成音在他的脑中嗡鸣起来：“——请按3。”

他下意识抓了抓会津音羽的手背，将那些阴影扔出脑海，开口问道：“不能按吗？”

“确定安全才可以。比如这个按钮，”会津音羽轻轻敲了敲黑川凛的耳机，绿色代码在他的分析中心内迅速跃动，“它不是联络按钮，而是机器的启动按钮。按下去的话，约有70%的概率你会被噪音轰炸，9%的概率是噪音对你来说不算太致命，17%打不开机器，另有4%的概率涵盖了至少7种意外情况。”

他将黑川凛的耳机扶正，轻轻按下了蓝色按钮。在刚刚检测扫描的时间里，他已经将所有应急预案都列了出来。好在这台机器符合预期，在启动的瞬间叫得比最老的那种蒸汽列车还要响亮。黑川凛的脸色惨白了一瞬，视线里便只剩下会津音羽凑近的脸庞。

头戴式耳机从他的后脑坠落，挂在白色的围巾边缘摇摇欲坠。黑川凛的耳廓感受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轰鸣声被会津音羽的掌心隔绝，听上去遥远低沉，在经历漫长时间之后也逐渐散去。会津音羽松开手，将耳机从黑川凛的围巾上摘出，重新扣在他的头上。

在经历了漫长启动后，眼前的巨型机器人开始了正常运行。幸运的是运行过程没有那么强的杂音干扰，不然会津音羽都会怀疑他们能不能听清机器人扬声器里的声音。

“欢迎、光临，七点三十，分。”充斥着卡顿感的声音自天花板传出，与此同时，一条浅红色的光从他们的发顶落下，一路扫描到脚踝，黑川凛确信他从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谄媚意味，“两位、人类主，人。”

一扇黑色铁闸门在黑川凛的右手边打开，他才意识到原来大半个房间都是眼前黑盒子的一部分，闸门下有传送带缓慢滚动，蔓延至房屋深处；粗重的电缆如同蟒蛇一般四处攀缘横行，连接到机器人最顶端；几乎贴着天花板的传声装置继续播放：“请，放，回收。”

这台机器也老的不行。会津音羽当即判断，与此同时一面花了的屏幕降至他眼前。屏幕上一左一右两个按钮，左侧为买，右侧为卖。他轻触左侧的绿色按钮，进入购买菜单快速翻阅了一下，很快便心中有数，转而去看出售协议与流程。

买卖须知写的很详尽，有一种老机器的特色——早于某个时期的人工智能利好人类，过了那个节点就几乎变了个样。会津音羽拆开系在冰箱和琴凳上的绳子，从纸箱里抱出一个立式音箱，轻轻放在传送带上。

“正在，进行验货、评估。”压力感受器过了一会才运作，启动传送带推着音箱进入闸门。数十条红色激光在音箱上高速掠过，又在某几个点上逗留，闪烁着深入扫描。

会津音羽看着屏幕上缓慢推进的进度条，开口问道：“你是这里的店主吗？”

“七点三十，我，不。”机器人这样回答他，“我被，主人雇，佣，在这里、工作。”

倒是始终没有见到店主的影子，机器启动的时候声音那么大，如果店主在附近，肯定能听到。

进度条推至100%，随即弹出一份验货报告。报告第一行是对整个音箱状态的总结，后面跟着仪器给出的价格，卡在会津音羽预期的底价线。他将验货报告检查一遍，发现有几栏因为检测仪坏了，没有给出具体的报告。

“你这里有几项没有检测，”会津音羽开口，指向报告书上的一项，“这项检测如果能正常运行的话，你会发现最下方的分频器没有任何问题。你应该重新衡量一下这台音箱的价格。”

“或许。”巨型机械伸出一条生锈的机械臂，将音箱翻了个底朝天，重新检测起会津音羽指出的地方。

“损坏、没办法。”机器人下了最后判断，“无法检测、该处，问题。”

“但我，可以折、衷，提高成交、价格。”

屏幕上的定价稍微上浮了些许，事实上，和机器讨价还价不是什么轻松工作——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和标准，遗憾的是这些程序和标准的划定并不统一。

权衡之下，会津音羽大概能接受这个报价。他将屏幕掉转，将内容展示给黑川凛：“你觉得呢？”

黑川凛抬起头，瞧了一会屏幕，又将视线移开，没有搭话。

这是叫我全权负责的意思。会津音羽了然，重新确认了一遍交易协议后选择下一步。

“请，登记。”屏幕上出现了姓名栏和联系方式，下方的出售物品则自动填上了音箱的型号和相关数据。会津音羽抬起手，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会之后轻轻打出“若松羽”和一串新申请的联系方式。

音箱被传送带送进后方的小仓库内。之后的两台冰箱和一个大纸箱也如法炮制，会津音羽将手伸进黑川凛的大衣，从里面夹出一张漆黑的银行卡，在刷卡机上划了一下。伴随着“叮”的一声，屏幕里也跃出了交易成功的字样。

“感谢，您的、惠顾，若松，先生。”断断续续的电子音从扬声器内传出，屏幕也被它收了回去，不再对两人做出任何反应。

会津音羽转向黑川凛的方向，刚想开口喊他一起离开，就发现对方似乎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他也沿着黑川凛的视线看了过去，只在门店的角落里看到漆黑的泥泞。

“在看什么？”他拍了拍黑川凛的肩膀。

“没什么。”黑川凛皱着眉，将视线重新放在会津音羽的脸上，“要走了吗？”

“对，我们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