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不满意的话，我们这里也有更适合提供情绪价值的……”

电子合成的声音语调毫无起伏，黑川凛有些烦躁地用指尖在老式电话机上划了个圈，这场漫长的通话已经逐渐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熟悉的词语逐渐排列组合成陌生语言，最终在他的脑海中被冲散。

“不要。”黑川凛再次开口说道。

机械人声仍旧在他耳边滔滔不绝，从一款产品转向了另一款产品。黑川凛一样一样拒绝下去，又按照要求按下一个一个按键。他侧过头，看到时间如同窗外的烟雨一样被风吹逝。

“……请按3。”

黑川凛依言按下了按键，电话另一头的机械音继续用无悲无喜的声音表达着兴奋与快乐，让他觉得自己的听觉都要被扭曲。

“支付成功，感谢您的购买，货物会在3小时内送达您的住址……”

恼人的电子音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对它的主顾表示感谢，直到它将程序提供给他的文稿念完，才用平直的、充满电流声的声音和黑川凛说了一声“再见”。

这通折磨人的电话终于在忙音之中宣告结束。黑川凛将听筒挂回墙上，安静地坐回角落的写字台。窗外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在透明的帷幕上汇成泂泂河流，滴落成一首激昂的歌。

然而这充满生意的河却没流进黑川凛的心里，他好像已经被这条河遗忘了。他曾和那些旋律共同前行、互为延伸，但现在，他被丢在一片寂静的原地。

桌上的空乐谱被攥成了纸团，灵巧地跳进垃圾桶。说是空乐谱也不合适——上面还写着几个音符呢，只是音符的主人再也写不出了，它们就还是空乐谱。

黑川凛安静地盯着垃圾桶。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从门口传来的声音才打断他的思绪。

“您好。您好。您好。”一个头顶闪着红光的黑色圆筒打开了黑川凛的房门，将简单的招呼重复了好几遍。

他们似乎称这些圆筒为送货机器人。黑川凛看着机器人头顶一闪一闪的红光，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这东西又来了他的家。

很快他就停止了思考，因为每次都是这样，最初它们还需要等他开门，后来就变成了门自己打开，这些筒一样的东西进入他家里，选择一个风水宝地占山为王，留下一大批乱七八糟的标志物。

也没等黑川凛答话，小圆筒就一边重复着“您好”一边自顾自地开了进来，这次它拖进来一个巨大的纸箱。它似乎琢磨了一会这个房子还有什么地方能用，最终选中破旧钢琴旁的“好位置”，哼着“我开工啦”就开始打造一个新的“殖民地”。

黑川凛只是转过身瞄了一眼，又重新安静地坐在写字台旁，对着桌上的空乐谱发呆。送货机器人辛勤地工作了许久，最终播放出它最喜悦的声音来：“完工啦！谢谢！再见！谢谢！再见！”

黑川凛头也没抬，小圆筒自己就顶开房门出去了，循环播放的道别语消失在门后，他的耳中又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或许还有别的声音。

黑川凛站起身将一张乐谱撕开，一阵劲风突然自他的后脑袭来，将他死死地按在写字台的桌面上。袭击他的人用膝盖将他的腿撞到抽屉上，冰冷的触感穿透黑川凛的裤子，显然对方并不具备正常人类该有的体温。他的后背也梗得厉害，不知道被用什么顶着。

他感觉到自己的耳塞被拔了出来，瞬间喧闹的雨滴声、交织的电流声、轰鸣的机器声蜂拥而上，袭击他的鼓膜。

黑川凛被吵得发懵，直到一个轻快的声音拂去杂音，让他的脑海得以清明一瞬，使他能够听清对方的语言，理解对方的意思——

他在问：“你是谁？”

“你是说，你接了一通电话，按照对方的指引按数字，然后我就被送到了你家？”会津音羽从破旧钢琴上撕下最上方的收据，上面明晃晃地印着：购买凭据/商品：“最前沿全能型仿生人”，小票的最下方缀着一串天文数字。

他又打量着一旁的黑川凛。被松开后黑川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戒备地看向会津音羽的方向，目光却没太聚焦。

“嗯。”

“你这是遭遇了电信诈骗。”会津音羽一字一句地说。

也许“最前沿”这几个字放在50年前用来描述会津音羽并没有任何问题，他的设计初衷就是用那个时代最高新的技术设计一台战争特化仿生人并持续更新，也正因如此，会津音羽远比同期制作的其他机器人服役了更久。不过时过境迁，三年前，他也结束了自己的服役生涯，宣告报废，返厂销毁。

军事机器人的去向和销毁程序必然受到严格的管控，会津音羽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芯片，储存区空空如也，所有的机密文件已经全部格式化了。

也就是说，芯片处理完毕，在最后拆解机体的流程出了岔子吗？

他重新看向手中的票据，同时进行了快速检索：所谓的蓝天机能公司是一家空头企业，条形码造假，机器认证号却是他的，订单流水号借助特殊手段消失了一半，只剩下黑川凛的支付金额和账户余额。幸运的是，这名年轻人比他看上去的有钱的多，这样一笔天文数字也没有让他落入网贷的圈套。

只不过黑川凛的账户余额现下也惨不忍睹了，按照现在的物价计算，这位倒霉先生的手中这点钱还能再活十天。

黑川凛迟迟没有动静，会津音羽扫了他一眼，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尽管购买流程存在诸多疑点，但根据购买记录和机器认证号，现在眼前的这个正在走神的男性已经成为了他目前的指挥官……用家政系统那一套称呼的话，也就是主人。

黑川凛抬起头，用搭在脖颈两侧的耳塞重新堵住耳朵，极细的线连在耳塞两边，垂落到他的肩膀上。

“太吵了，你刚刚说什么？”他抬起头，看着站在一边的会津音羽。显然对方并不是人类，他能从对方的身上听到那种令人难以聚集精力的电子杂音，但远不如空气中嗡鸣的电器声音大。

“我说，你遭遇了电信诈骗。”会津音羽将票据贴在写字台桌角，决定自己去调查一下迄今为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走到悬挂式电话前，拿起听筒再放下，“就是这台电话？”

“嗯。”黑川凛并不清楚这名占据他房屋的人要做什么，也不打算管对方。屋子里这样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一样他管得住。

他只是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豆大的雨点敲在窗户上。

另一边会津音羽倒是快速地开始对这台电话进行了检查。这台悬挂式电话的原型机器大约是37年前出厂的老古董拨号座机，改装时使用的电子智能芯片型号比较新，大概是5年前的款式。

5年前政府确实普及了一次“智能家居进家门”服务，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对这台古董进行了改装吧。

他唤醒芯片，只扫了一眼就有些出乎意料地“哦”了一声。

会津音羽挑眉，将狭小屏幕上的病毒和木马按照年代顺序排了个序，发现最老的比他的服役时长都大，也不知道是哪个新病毒把自己的祖宗也给搬进来了。

没救了，拆了吧。会津音羽无慈悲的想。

电话铃声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会津音羽扫了一眼窝在椅子上完全不打算动作的黑川凛，将手搭在了电话上。

还没等他拿起听筒，电话已经自动接通了。亲切的电子合成音自会津音羽手下传来：“您好，先生。您的余额不算太充裕，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网贷平台这就来了。会津音羽将听筒拿了起来，快速地重新扣在挂断键上。

电子音仍旧滔滔不绝，用充满蛊惑的扭曲音色循循善诱，“不用担心我们是那种不良平台，我们公司是绿色贷款，根据您的信用我们可以给你投放10万的资金，无需利息……”

挂断不了？会津音羽皱起眉，从指尖弹出一个铁片，手起刀落截断了连接在芯片上的几根电线。

随着屏幕熄灭，电话内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了。

会津音羽将其余的电线从座机上拆解下来，连芯片带线朝着黑川凛的方向扔了过去。

黑川凛被砸了一下脑门，才从椅子的角落里找到芯片，他将芯片拿在手中摆弄了一会，给那几条带着断口的电线系成蝴蝶结。

“嗯……”会津音羽摸着下巴唤出电源面板，显然在解决只会给手里东西打结的黑川凛的问题前，对方不会对他有任何响应，比他还像个退版本程序。

或者说像最老的那种RPG游戏的任务NPC？

他又瞥了一眼电池面板，将警戒模式切换成低电续航。像这样的公寓电闸大多在正门附近，会津音羽推开墙上的实木装饰，一把拉下总闸的阀门。

整个房间内的那种此起彼伏的机器运转声彻底安静了下来。

实话说这个电闸看上去也有点落后。会津音羽将装饰复原，重新走到写字台旁，既然做完了前置，现在可以问一问NPC打算发布什么任务了。

黑川凛仍旧坐在椅子上打结，会津音羽拉过黑川凛的转椅，勾起黑川凛颈间的线将耳塞扔到桌面，两手搭在转椅的扶手上，轻声笑着开口：“现在你能听清我说的话了吗？”

黑川凛将手中系了数个死结的芯片放在腿上，眨了眨眼睛看向会津音羽：“我还以为是错觉，原来真的没有声音了。”

“你是蛊吗？我该怎么养你呢？”

会津音羽表情不变，运算区快速地开始搜索黑川凛口中这几个词的意思：蛊是……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

养蛊则有不尽相同的形式与要求，比如净身吃素、祷告、秘密饲养……这些应该和对方实际想表达的意思无关。
他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那些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机器，没有声音、停止运转，所以黑川凛的意思是在说——他“杀死”了其他的机器，成了食尽诸机器的“蛊”？

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

“我不是。”会津音羽笑了一声，“之前介绍过，我是OH-1123型号仿生人，你可以叫我会津音羽。虽然流程存疑，但现在你确实是我的购买人，我的机械认证认可这场交易，所以至少现在，我得对你的近况负责。”

黑川凛点了点头，思维发散地想到：会津音羽很有礼貌，和其他东西不一样，住进来至少会通知一下。

会津音羽不知道黑川凛在走什么神，干脆朝着黑川凛的方向伸出一只手：“起来吧，我的电量不多，你这个小工坊里的东西，可以趁现在解决一下。”

“工坊？”黑川凛回魂，盯着眼前的会津音羽的手，犹豫了几分钟之后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芯片坠落在桌底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身体一轻，被会津音羽一把拉到了钢琴旁。会津音羽从钢琴侧面撕下一摞又一摞的购物小票，塞进了黑川凛的手中：“谁会往自己家里放这么多重复电器，光是冰箱和空调我就看见四五个了。”

“你把这些东西对着小票整理一下，要是记不住贴在那上面也行，只留一个需要用的插电，其他全都断电会比较省钱。”

“什么是冰箱，有冰的箱子？”黑川凛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会津音羽困惑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同样困惑的绿色眼眸。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足足五分钟，会津音羽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这些东西，你都认识吗？”

黑川凛将手中的几张小票一张一张捋平，宣判道：“那些都是什么？”

黑川凛的问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在这个技术奇点时代，黑川凛对于电子器械的了解几乎为零；这个房屋是或者曾是黑川凛的家，但现在他并不认可这一说法——他称这里为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殖民的地方；整个房间里的所有电子机器都是通过那台被动了手脚的电话以诈骗的形式骗黑川凛来买的；最重要的是，在交流和测试过程中黑川凛表现出的强迫行为和思维状态让他确信——黑川凛存在某些精神障碍，好在还不至于入院。

从种种表现来看，和电信诈骗最喜欢骗的那种老年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更有钱。

真算得上是地狱难度的再次启动。

会津音羽在插排堆里翻找了一会，终于拔掉了总插座，一个插排上连着十余个插板，真难想象这么久居然都没有出现用电事故。

他只留下一个插板，连接到他的充电桩上。黑川凛被他放在钢琴凳上，将所有票据全部撕了下来，一张一张的翻看。

“你是说，那些都是我的东西？”黑川凛把手中厚厚的一摞票据一张一张、一寸一寸地碾平，指甲轻轻顶开折起的角掐直，才与其他被整理妥帖的票据对齐，叠放在一起。

“对。”

“它们都死了吗？”

“不，我只是切断了他们的电源，这些机器的功能性不会受损。”会津音羽耐心地解释道。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黑川凛平静地说。

“我猜你也不需要。”会津音羽将插板整理好，转而去打开电闸，几秒后电源指示灯重新亮起，而此起彼伏的机械杂音却消失无踪，“这些票据我分析过，估计没有办法报警追回了，考虑到你现在的存款，比起把它们‘杀死’，我更建议你把它们都卖掉。”

黑川凛眨了眨眼，看向从门旁走回来的会津音羽：“很有意思的提案。”

“可以明天开始。”会津音羽暂时忽略了黑川凛的奇怪回答，认知方面的问题后续可以慢慢矫正。

黑川凛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会津音羽后续的话，专注地将整理得极其规整的小票贴在了离他最近的音箱上，会津音羽瞥了一眼黑川凛，他将手中的将票据的顶端与音箱折角平行对齐，然后再次把它们微微卷起的四个角重新捋展、压平。严丝合缝。

与此同时，他的耳旁响起了电量提示，他退出低电续航模式，指了指插上电的充电桩： “那么、我先去充个电了。”

“嗯。”和他对话的那位目光逐渐飘远，似乎已经沉浸在某段思绪里了。

他也不算太在意，靠在墙边进入待机模式开始充电，同时进入机器自检。

机体的各项数据一项一项的在他的核心内进行分析和评估，最后整合出一份检查报告。

目前软件系统和智能系统都没有任何问题，存储空间极度富余。

电源部分的两块电池都是5年前更换的，按照建议，2年前应进行定期更换。现在电池储电能力不到原来的一半，续航能力已经大幅缩短，在能够更换电池之前，他应当相当依赖充电桩。

散热系统也在长达三年的搁置中出了问题，具体表现为实际体表温度会比他的预期温度高2-3℃。不过这点暂时也不是什么急于处理的问题。

零件老化则是相对而言比较严峻的问题。部分螺丝以及电子元件出现了接触不良、脆化、轻度生锈，在近期最好做一个全面检修并且更换。

待办事项：

1.维持黑川凛与会津音羽生存问题
-.1协助黑川凛出售无用电子产品
-.2收集可用零件及芯片，了解周围配件分布
-.2.1搜索周围跳蚤市场

2.调查会津音羽转售事件
-.1问题分析
鉴于涉及军事机密，一般盗窃和诈骗团伙不会专门盗窃军用机体。通过网络查询获得的信息来看，去年2月军方以网络直播的形式举办了“会津音羽告别仪式”，会津音羽在最终拆解前曾被唤醒，并进行道别发言并进入拆毁阶段。
视频内的会津音羽被销毁时并未额外进行格式化，而这段记忆现在并不存在于他的储存区，恐怕直播时使用的机体并不是真正的他。
可以确定军方至少有不销毁他的决策，但军方在这次贩售事件里参与了多少就不清楚了。
考虑到黑川凛支出的那笔天文数字——说不定真有人动心了呢？
-.2处理方案
-.2.1下载已公开家政机器人机器认证号，将自身机器认证号设置为不可见。
-.2.2针对黑川凛的电话芯片进行检查，调查诈骗团队
-.2.3调查出诈骗团伙与工厂与军方的关联，根据实际情况分析是否继续调查
-.3最终去向
待定。

3.调查黑川凛被诈骗事件
-.1问题分析
根据购物票据分析，过往所有通过电话购物的商品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问题，根据目前的法律规定无法追回骗款，仅能自行承担或索赔精神损失……
仅可考虑从自身案件下手，具体分析见条目2
-.2解决方案
已在前文罗列

4.黑川凛精神问题
尚待采集数据。

……

……

分析完成和充电完毕的提示音同时在会津音羽耳边响起，自动解除待机模式的会津音羽一睁开眼，视觉成像中心就向他展示了一双距离极近的绿色眼眸。

那双剔透的眼睛还反射着他的影子。
黑川凛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开口问：“你是在站着睡觉吗？”

会津音羽快速终止了反击程序。